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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之道”——《出走与逃亡》之三

苏丹 太原道 2024-04-21

作者简介: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国际著名设计教育家,知名设计评论家,艺术策展人


铁之道

——《出走与逃亡》之三

苏丹


 

(作品:孤独的天使 作者:刘瑾)

 

两岁的时候从农村回到城市的过程,让我记住了铁路,记住了车站、记住了各种颜色的车辆。朦朦胧胧记得奶妈她们带着我穿越过一个大型的货车编组站,视野里好多好多条铁轨,好多好多的车辆。一串串躺倒的罐状涂了橘黄色或青灰色油漆的车厢和黑色的对天空敞着口的货车,还有一列列像房子一样的闷罐车……火车站犹如联结农村和城市两个世界的渡口、驿站,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被一条黄杠标印的绿皮车厢就是渡船,木质的内饰保持着船舱的印记。人们在这里整装待发,车头沉重的喘息和逐渐加快的节奏仿佛既有空间坍塌的隆隆巨响,又有新生空间的奋力掘进。空间、环境随着列车在大地上的穿越而渐次打开,人随着空间的挪移不断地转化身份。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城市生活中我一直与铁路相伴,因为矿机宿舍区的北边就有一条主干线——京原线铁路。那是一条在中苏关系紧张的情况下修通的具有战略意义的铁路,它向北穿过原平、忻州再经过河北跨越太行山,一直通向北京地铁一号线、西郊机场和南苑机场。每天一列列火车来来往往,它们路过时总是拉响嘶吼的汽笛,喷出一团团白雾,像是在炫耀更像是在宣泄。我从小就对火车和铁路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一方面我知道是它无情地把我从乡村带到了城市,另一方面我隐约感觉它也是能让我重回乡村的唯一希望。后来这痛楚随着我对城市的接纳渐渐消逝了,而那两条并行远去的铁轨就成为自己对未来想象的线索。


在我看来,铁路是地域间顿开的门户,是文化和经济的快速通道。

 

•铁路和生产力


农耕文明的社会里,河流、港口是形成人口的集聚、催生城市发展的动脉。这是因为水运是那个时代最重要的交通方式,于是临水而居的地方诞生了许多的文明。蒸汽机发明之后,人类改变了经济循环的空间途径,铁路成为很多工业城市发展新的命脉。比起浪漫舒缓的漕运工具,火车是高效和坚硬的,它强大的运力提升了城市发展的节奏,火车的驱动下不仅城市的版图在大幅膨胀,城市的数量也在迅速扩张着。我非常喜欢听蒸汽机车启动加速过程中的节奏变化,那是一种让人血脉喷张的声音,如同一种号令,让人类社会这个“超个体”变得振奋,充满欲望;也像一个巨大生命体沉甸甸的呼吸,充满着生命体征的磁性和爱意。我生活在铁路边上,京原线铁路就从我们宿舍区的北边果断的斜穿而去,像一个意志的坚定表达,怒斥着两边千沟万壑的荒原以及凌乱的屋舍。铁路还是我们生活中流动的景观,它是工业美学在空间流动中的形态表现,一次次洞穿着农耕文明破碎的现实。铁路两侧是我们儿时的乐园,多少美好的遐想,多少惊心动魄的场景,多少悲剧都紧密围绕着这条动脉,像输送电力的电缆和因其生成的磁场,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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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着乌光的铁轨恣意妄为地铺陈在碎石和枕木上由东向西北方向扬长而去,另有一条公路几乎是平行的追随着铁路的身影莽撞地延伸。在公路和铁路之间的空地,是一条带状的文明间的缝隙,是我们“为非作歹”的乐园。农民利用这片被征用的土地种植蓖麻、胡麻一类的作物,当然收成肯定是非常糟糕的,因为这里是厂矿子弟胡闹的天地;职工医院在这里丢弃医疗垃圾,用过的试管、注射器、抽干净的药瓶、折断的体温计……这些看起来亮晶晶的玻璃制品对孩子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大家争相捡拾把它们变成生活中的容器;除了过去谈到的隔着铁路和北圪洞的孩子们“开仗”之外,还有一种制作凶器的方式和铁路有关:把七寸长的大洋钉套一个螺母绑在铁轨上,钉子的尖部迎着来车的方向,奔驰的蒸汽机车疾驶而过,沉重的车轮将钢钉和螺母瞬间压扁在铁轨上,然后再带动起来抛向轨道外侧,孩子们在火车驶过后沿着铁轨在附近四五米处仔细寻觅那把速成的匕首雏形。这里简直是天然的车床和工艺,刀尖、刀身、护手、刀柄一应俱全,眨眼之间一把匕首模样就出现了。很多孩子都有这种土法制作的简易匕首,数量太多的时候会引起校方关注,学校就会在课间搞突然袭击收缴凶器。但是,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一网打尽之后不久这条生产线就会继续源源不断打造出新一茬这样袖珍的利器。

 

承载着两代人记忆绿皮火车,王宁拍摄


•黯淡的生机


尽管斩钉截铁的铁路对于一切冒犯者都有着格杀勿论的威严,但它的两侧仍有许多忍辱负重的生物,它们并没有退让出被工业蚕食的空间。春天响应学校号召消灭四害时,我们会在这片土地上挖蛹,将夏天里讨厌的苍蝇扼杀在“摇篮之中。那些米粒般大小的蝇蛹混杂在土壤中,等待外部适宜的环境到来再破土而出。它们暗淡了色彩粗鄙了肌理,尽量化作土壤的一部分,这是出于自我保护作用而造就的“天人合一”般的境界和姿态。但人类还是不能放过它们,因为它们除了在卫生方面早已背负了恶名以外,在政治上也早已经被伟大领袖宣判了死刑。

夏天的时候我们会到铁路的北侧一棵榆树旁捉一种叫“金疤牛”的甲壳虫,这种龟背形状的虫子会飞,其坚硬的黑色外壳儿上点缀着许多细碎的金癍,样子讨人喜欢。金疤牛性情温和,我们会在它的腿上系一根细线,然后用食指和拇指拿捏着它,嘴里念念有词:“金疤牛、金疤牛开花,我给你二两棉花”,听到口诀的金疤牛有时张开翅膀还真的飞起来了,它的甲壳内藏着比蝉翼更薄更软的翼,飞起来时像一个机器和有机生物的结合体,飞行的时候像立体派油画中表现的物像那么恍惚。孩子们炫耀的就是金疤牛围着自己飞舞的状态,因为那根细线掌控着它飞行的范围。

 

油画作品《蓝莲花》2010  作者陈流 

 

蝼蛄是一种长相奇特的昆虫,它们像是蟋蟀和蜘蛛杂交的后代,有几分呆蠢。但这家伙体长5公分左右,长着一对掘进能力超强的前足,专在黄土之下进行破坏庄稼根系的工作。尽管这东西属于害虫,但可以做中药的配方。小时候还有一种关于蝼蛄的传说,称它的两只前爪除了掘土的功能之外还有治愈皮肤病的功效。在没有玩具的少年时代,一切活物在我们眼中都是有趣的玩物,因此在这块空地上捉蝼蛄也是一项开心的活动。由于蝼蛄擅于掘洞隐藏在地下,我们就采用电影《地道战》中汤司令对付游击队的办法——用水灌注其洞穴。这种在地道战里无效的方法却可以逼迫这个丑陋的家伙现身,不过我从未看到的过周围有人真用它去治疗皮肤病。

 

长相滑稽的华北蝼蛄 

 

铁路和公路之间还有一条工业排污用的沟渠,沉积着灰白色污浊的脏水,常年散发着腐败的臭味。但其复杂的成分也滋养了活跃的鱼蚤和一片片红线一般摇摆的鱼虫,白天的时候总会吸引不少养热带鱼的人在这里打捞。此外这里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阴暗皱褶,掩盖着一些不够体面的事实。因为在这里我多次看到过已经死掉的弃婴,还有被过路汽车撞死后丢弃于此的牲畜。总之这一地带是工业社会里边缘性的失落空间,汇聚了污染、荒芜,隐藏着遗弃、危险。但行政上的疏忽和管理上的松弛也激活了这片土地的另类活力,它也在不断地生产着各种超乎想象的可能,它曾是我们自由放纵的乐园。

 

•铁血交通


在工业文明入侵农耕文明领地的早期,铁路和公路既是社会饱含希望的通道也是危险的杀手。因为这是钢铁和速度对原有秩序的冲击和破坏,它们在大地上的走向既是自信的也是武断和粗暴的。铁路的清晰和明确以及规律性倒还好一些,它让人们一般不敢造次。但是公路则不然,因为公路又叫马路,它是一个古老的存在,在现代社会发展阶段只是拓展了它的兼容性,于是在兼容的过程中就会造成冲突和伤亡。但是天性好动的孩子们总要挑战既定的规矩,于是这条铁路上既不断上演惊心动魄的游戏,也偶尔有人失足酿成悲剧。

上小学的时候,虽然语文成绩很差,但我是为数不多的喜欢阅读的孩子。四年级之前就阅读了《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万山红遍》、《艳阳天》、《新儿女英雄传》、《暴风骤雨》、《在红色交通线上》等一些长篇小说,还读了《水浒》上中下和《三国演义》。尤其铁道游击队读得次数最多,后来又疯狂收集以该小说改编的连环画,对刘洪、彭亮等人的身手佩服的五体投地。小说中有一段描写刘洪飞身扒车,然后跨越车厢单手拧开栓车门的铁丝智取军火的情节,叙述得非常细致生动。我有一次突发奇想,想身临其境体会一下刘洪队长的切身感受,于是在一列火车风驰电掣般驶来之前,匍匐在基石之上枕木之旁。当那列车带着巨大的轰鸣从我身体上方驶过时,那绝对堪称一种彻骨铭心的震撼和生死之交的洗礼,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天摇地动般的震颤几乎令我心魄爆裂、真魂出窍。我想那是此生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对生命的挑衅,让我痛切地认识到血肉之躯的不堪一击。由此我对电影《激战无名川》中,主人公志愿军工程兵连长郭铁最后用身体代替铆钉,保护铁轨和军列的细节产生了巨大的疑问。


连环画小游击队员插图之一其中描绘了铁道游击队队员刘洪拔火车矫健的身影


电影《激战无名川》海报,也是片尾情节写照

 

电影《铁道卫士》中有一个高科长驾着吉普车追军列的片段,关于这个情节的讨论持续了十年都不止。孩子们一直在讨论到底是汽车快还是火车快的问题,可以认为正是这个电影损害了火车的威严。有的时候孩子们也会亲身挑战火车的速度,我们经常在火车头到来时比赛勇敢,斜穿或横穿铁路。这种行为令火车司机恼火万分,于是每到我们这方领地的时候,总会拉响高昂嘹亮的汽笛,释放出大团大团的蒸汽对孩子们进行警示和驱赶。但这根本无助于事态的平息,反而进一步刺激了孩子们肾上腺激素的分泌。终于有一次惨祸发生了,小我两岁的一个孩子在模仿《加里森敢死队》中情节的时候遭遇了车祸,紧急制动后车轮依然卷着孩子的身躯无情地转动,直至两百余米才停下。天真活泼的孩子最终失去了生命,车祸现场十分惨烈……


“血色铁路”王宁拍摄

 

朝鲜电影《火车司机的儿子》也是一部少年儿童喜欢的故事片,尤其这部影片的故事情节和我们小时候的生活场景以及价值观非常接近。我觉得凡是活跃在铁路上的人都是幸福的,而那些会驾驭火车头的司机的形象就更加高大了。记忆中那些开着火车探出半个身子向前方瞭望,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的火车司机是我心中最为羡慕的能人。但伙伴中最终成为火车司机的,只有发小“王清”一人,后来听说“老司机”王清同学大意失荆州,一次开火车时睡着了,结果撞上了另一个火车头。真没想到他竟然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再现了电影《铁道游击队》、《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的某些场景。



朝鲜电影《火车司机的儿子》剧照之一

  

•飞虎队


和铁路平行的那条公路是一条过境公路,整天暴土扬尘车来车往非常繁忙。粗放的柏油路面上公交车、卡车、拖拉机是交通的主体,此外还有不甘退出主流的马车和个体交通依赖的自行车。接触和挑战工业化的交通工具是过渡时期人类的普遍心理,于是汽车和司机被人们关注,各种司机无一不是牛逼哄哄的,他们比钱广之流的车老板更高调,吃香的、喝辣的、大嗓门说话。那时候不论什么车型汽车们都是宠物,总是被擦得铮亮,如社会生活素描中的高光牢牢占据着人们的视野。但是宿舍区外围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机动车辆就是另一种姿态了,它们大多数成了青少年们羞辱的对象。当校园和宿舍区的设施无法满足躁动青春期的需求时,孩子们就会把过剩的精力释放到校园之外空间更广阔、节奏更快的地方,追逐力量和速度更猛烈迅捷的对象。

放学之后,孩子们成群结队聚集在公路两旁,他们像非洲草原上的鬣狗群体巡视着过往车辆,选择出击的时机。带车斗的卡车和拖拉机是他们的青睐对象,那些身手敏捷的少年在汽车、拖拉机经过的时候,助跑、侧身、伸手抓住车体构件或者车斗的围板,紧随几步一跃身就翻进了车斗之中,然后骄傲的向道路两侧挥手致意,像个征服烈马的骑手一样自豪。这种游戏一度成为了一种危险的时尚,引得孩子们争先效仿。《天下无贼》中的贼王有一句台词“不怕脚踩风,就怕手抓空”,偶而这些高手中也有失手摔伤的,这会引起了学校的重视,于是三令五申禁止这种冒险的游戏。但是由于课堂和社区内的设施缺少竞争力,孩子们依然我行我素,热度不减。扒汽车是扒火车的基础,他们中的佼佼者会像铁道游击队那样挑战疾驶而过的火车,我的发小“上校”就是一个典型,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他曾和我炫耀过那种经历。


连环画《小游击队员》插图之一

 

还有一种不规范的行为就是骑着自行车追逐机动车,再用一只手抓住行驶的车身借力出行。这方面我后来竟然成了高手,一度可以成功抓住卡车甚至电车,拖拉机就更不在话下了。这种借助机动车速度体验超越自行车速度的方式现在看来算作一种穿越,它穿越的是技术系统,因此感觉非常独特。但是这种方式是非常危险的,因为速度虽然进入了机动车的系统之列,但自己的身体和直接借助的自行车还处在非机动车系统内,到了突然断裂的时候,这种错位就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后来我由此经历过一次严重的摔伤,这个故事将在最后一集的叙事里谈到……

下雪之后,机动车的速度都大大降低,于是孩子们又换了一种玩儿法。大家脚蹬塑料底的懒汉鞋,一个接一个接龙似的扒在车的后边蹭冰。卡车还好一点,人可以站着滑,若是公交车就一个个都蹲在地上用手反扣着车身下沿滑行。这种情况下,若是一个急刹车,蹭冰者就会一个接一个滚到车底下,也十分危险。但那个时候孩子们就是喜欢这种危险的游戏,我想这是人的天性之中的乐观主义罢。    


油画作品《草莽英雄》2010  作者陈流

 

•机动车崇拜


在农村奶妈家里生活的时候,几乎每天早上都会见证一个重要的活动——发动拖拉机。那是一台锈迹斑斑、奄奄一息的拖拉机,但是一旦它发动起来,其运力依然远超村里最强壮的牲口。对于村大队来说,每一天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让沉睡一晚的它重新醒来。这时全村的壮劳力都会聚集起来帮助它重生,大家推着它跑动很长一段路程最终上至一个高坡的顶点,然后在下滑过程中拖拉机手机敏地配合,借着势能朝动能的转换发动了它。当这台耄耋之年的机动车发动起来之后,大家兴高采烈为它欢呼、跳跃,如同在完成一个盛大的庆生。

那时跑长途的司机还告诉过我一个发生在乡野路旁的趣事,说在山西的山区里,路旁经常站着一位怀抱老母鸡的老奶奶。她会央求路过的司载她一段路程,当汽车开出一段路程之后老奶奶把老母鸡交给司机作为酬劳,然后下车原路返回。原来老人家不是为了捎脚,而仅仅是为了体验现代交通工具所带来的全新感受。

如今,在所有城市闹堵车的时代回忆那个机动车稀少的岁月,会产生一种愧对人生的感觉。那个时候坦荡的公路上一骑绝尘是最平常的景观,那是一个路贱车贵的时代,许多公路修的粗糙无比,连道牙子都没有。道路更多的时候是给非机动车使用的。

孩子们如此迷恋机动车辆,由此引发的荒诞事件层出不穷。我的哥哥很小的时候扒在一辆上海牌儿轿车的保险杠上招摇过市,当轿车驶离宿舍区开始加速时,他在慌忙之下跳了下来,结果摔成了脑震荡;我小学的一个同学的哥哥更是胆大妄为,一次夜里偷偷开走了省军区篮球队的解放牌汽车,后来在被“追捕”中慌不择路撞到了电线杆上……

楼上的邻居“愣狗”是一个憨厚的青年工人,由于家庭经济困难没有自行车每天步行上下班。一次另一位当时做厂领导的邻居下班的时候心生怜悯,让愣狗搭了他的专车回家,我清楚地记得愣狗下车后忘乎所以的样子。这莫大的荣耀对于一生清苦的愣狗来说来得太突然,我看到他下车后神采飞扬红头胀脸的表情,手舞足蹈的在社区里跳跃的身影,并且嘴里胡乱地喊着什么。

我的一次经历也堪称经典,体现了生命力和现代化交通工具的极端性博弈,最终结果生命力在求生欲望的支撑下获得慘胜。


带有时代文化烙印和技术特征的火车头  王宁拍摄

 

•夺命而逃


当时小学新的三层教学楼正在修建中,其主体结构已经完工进入建筑安装阶段。工地成为我们的乐园,其中最热衷的一个项目就是从二层楼的窗口跳到楼下沙堆上。那种失重的感觉在没有过山车的岁月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刺激快感。每一次拉沙子的拖拉机一来,我们就蜂拥而至,在新的沙堆上狂欢。一年冬天的下午放学之后又来了一辆大型的运沙拖拉机,我们照旧围着它玩耍,后来一批孩子死皮赖脸登上了车斗,司机和压车的民工百般劝阻无效只好拉着一车孩子驶入返回的路上。有一些孩子陆续在不同的阶段溜下了拖拉机,而我们六七个孩子贪图出游的快感则一直没舍得下车。这样那辆拖拉机一直向北开了接近两个小时,接近黄昏的时候到了一个村口的岔道上。司机停下来赶我们下车,并告知已经开出了五十华里。望着这陌生的区域景观,看着将暗的天色我们这几个无知无畏的莽撞少年才感觉到恐惧的来临。

大家意识到只有依靠自己的双脚,才能从荒凉的郊外回到温暖的社区。但是方向呢?路径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了,我们只好凭着记忆先跑了一段路程,最后实在无法判断回家的方向时却看到了一条铁路。我突然意识到这条铁路就是从我们社区外围向北延伸的那条京原铁路线,这也就意味着沿着它跑一定能回到家里。我的提议受到大家的认可,于是我们开始沿着这条铁路狂奔。大家严肃地意识到,必须要在天完全黑下来时跑到一个能辨认出来的区域。 

回想起来那次我们一行六七个孩子,沿着铁路奔逃的情形真的极具画面感,若拍成大片绝对感人。那真是一次呕心沥血般的奔跑,每个人都被一种恐惧和希望发掘出体力的极限。我们一方面是在和时间赛跑,另一方面就是彼此用比赛的方式互相刺激。好在那时候的孩子都非常能跑,跑在后边的孩子一边哭喊着一边奋力追赶,黑夜像一头怪兽一样渐渐吞没着被我们甩在身后的轨道……

 


我对我们当时沿着铁路在黄昏奔逃的记忆

 

天终于黑了下来,铁路旁的道路愈发凸凹不平且布满荆棘,我们的衣服上手上都布满划痕。不得已大家又拐到了公路上继续奔跑,昏黄的路灯下映照着一组人失魂落魄的神情,投射出仓皇不堪的身影。冬天里,每个人都跑得大汗淋漓。后来跑散了,有的扒了驶向南向的车辆,有的落在了后边不见踪影。我和另一个同伴继续跑着并不住左顾右盼,希望寻找能够搭乘的机动交通车辆。到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就上了一辆马车,央求车老板载我们一程。好心的车老板收留了我们并策马扬鞭提高了速度,我和那个伙伴竟然在寒冷的夜里疲惫的睡去。直到太钢的大门附近车老板唤醒了我们,与我们分道扬镳。不得已我们继续一路小跑,再到尖草坪一带,双腿已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心肺的疲劳也已到了极限。这时一辆卡车在丁字路口转弯儿,看到它正在减速我没加思考就紧跑几步把双手搭在车斗的栏板上,因为此时只有胳膊还有一些余力。卡车司机可能感觉到有人在扒车,于是猛踩油门,我的身体立时就像大风吹起的门帘一般飘荡了起来。但是自己已顾不得这种失态,只想让它快速拖带着我向回家的方向疾驶。

记得那条公路在涧河村路口附近有一段起伏巨大的上下坡,应该也是泄洪的通道。所有汽车经过这段坡路的时候都会采取制动措施,以控制车辆的安全速度。在爬坡的时候速度往往也是比较稳定和缓慢的,我知道自己必须在这个时候跳车,否则过了这个坡后,它一定会加快速度,尤其在夜里。我下定了决心,眼看着这辆大卡车开到了坡的尽头时松开了双手,只听得扑哧的一声,我四肢着地被重重的摔在冰冷的柏油路上,还好没有磕着脑袋,否则肯定就挂了。我的双手像熊掌一样肿胀起来,麻木得像被无数的细针在扎,好一会儿才爬起来。这时旁边路过的一个骑车的工人善意地扔过来一句话:“你咋不跑几步再松手啊!”,这句话虽然有几分责怪,但带着人性的温度,让我终生难忘。

在接近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我带着一身的伤痛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家门。赶巧了那天宿舍区停电,黑暗掩盖了我遭遇到的所有不幸和难堪。父亲在蜡烛下写着什么文件之类,他头也没抬问了我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家?”我故作镇定答到:“老师留下我在教室里搞卫生了!”出人意料的是,父亲竟然没有再追问下去……

 

这次惊险的经历值得我一生自豪,这是潜意识作祟惹来的祸端,是再次出走对意志力和体力的考验。我没有迷失,能够循着那条一直给我暗示的铁道重返家园;我大难不死,能够抓住稍瞬即逝的时空抓手获得解脱;而且我竟然依靠黑暗躲过了常规性的责骂和体罚,这恰如其分的阴错阳差让我第一次那样强烈的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

 

(苏丹小学毕业照1978)

 

油画作品:《父与子的轮回》2008  作者亚明

 

感谢艺术家刘瑾、陈流提供的作品,艺术家王宁和朋友李先进先生提供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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